山里的清晨，總是在各式各樣的聲音中醒來。比如一聲雞鳴、一聲狗吠、一聲牛哞、一聲汽車喇叭。8月15日5時30分，彭陽縣紅河鄉寬坪村的秦彩玲就被噩夢驚醒。她夢見因為爸爸是聾啞人，助學貸款被拒絕，夢見因為自己是女生，爸爸不讓上大學?！安恢劣诎?，上次去了，人家說要帶父母簽字，今天，我和爸爸一起去，應該沒啥問題吧？”秦彩玲一邊起床，一邊安慰自己。

　　秦彩玲一動，睡在旁邊的奶奶立即就醒了。秦彩玲把76歲的奶奶扶起來坐著，給她披上衣服后，又給她按摩右手，從肩部捋到手指尖。最近幾年，奶奶的右手一直在不規律地顫抖，因為家里條件有限，也沒有去醫院徹底檢查過。秦彩玲每天捋幾遍，其實是想減輕自己和奶奶的心理負擔。

　　奶奶下了炕，秦彩玲也疊好了被子。打開房門的一剎那，她看到了父親秦鳳會高大的背影閃過牛棚旁邊的院門。她大喊一聲“爸爸”后追了出去。爸爸是聾啞人，聽不到她的叫喊，急著要去幫人干活，所以走得很快，在山路上三轉兩轉就不見了蹤影。秦彩玲沮喪地退了回來，眼淚奪眶而出。奶奶已經坐在廚房的小餐桌前，胸有成竹地安慰孫女說：“你爸肯定給你媽交代了哩，我娃不要著急?！?/p>

　　秦彩玲側眼看了看媽媽溫米乃。她正在牛棚里洗刷水槽：人醒了，牛也醒了；人餓了，牛也餓了。完全聽不到奶奶和秦彩玲的對話，因為她也是聾啞人。

　　秦彩玲出生以來就沒有聽到過父母的聲音。據奶奶講，父親是兩歲時生病導致的聾啞，母親也差不多。兩個聾啞人結婚后生了3個孩子，幸運的是，孩子們都很健康，更幸運的是，孩子們學習都很努力。秦彩玲的大哥2019年考入寧夏大學，二哥2021年考入西北農林科技大學，秦彩玲今年考入寧夏大學。這個聾啞家庭每兩年就出一個大學生，超出了一般農村人的認知范圍。

　　正常夫妻供養3個大學生都很吃力，更何況彭陽農村的這對聾啞夫妻。秦彩玲的大哥2022年3月參軍入伍去了青海。秦彩玲的二哥每個月最多花600元生活費，這筆錢來自燕寶基金會和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困難補助，還有就是打零工掙來的?，F在，輪到秦彩玲為自己的大學學費想辦法了。

　　國家助學貸款是必須要申請的。3天前，她和二哥去了一趟彭陽縣縣城，大哥二哥都辦過國家助學貸款，輕車熟路。沒想到這次居然卡殼了：今年多了一道手續，必須家長來簽字。

　　秦鳳會和溫米乃的無聲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，兒女們是不知道的。但他們都有手機，有微信，能拍照，能刷快手和抖音。秦彩玲是前一天晚上在微信上給爸爸說的，讓他陪她去縣上辦手續。前段時間，爸爸到附近的新集鄉去干活，早出晚歸不說，有時好幾天不回家。這兩天活干完了，剛好有空。爸爸認識些字，但不會在手機上打字，就隨便給女兒回了一個表情，算作同意。然而，早晨，爸爸沒有履行諾言，又跑出去干活了。他給媽媽交代了嗎？媽媽會去嗎？爸爸是不是不想讓我上大學了呀……秦彩玲又想起了那個不吉祥的夢。

　　狐疑歸狐疑。秦彩玲還是加入到媽媽和二哥的喂牛隊伍。媽媽和二哥背草料，她鉆進牛圈清理牛糞，一邊把牛糞推向墻邊的排污口，一邊警惕地四面巡視，生怕哪頭牛冷不防給她來一下。她家在半山腰，牛糞可以順著排污口流到3米以下的空地上。事實上，那里已經有了堆積如山的牛糞——那是他們家20畝山地的肥料來源。

　　從牛圈到早餐桌，秦彩玲時不時盯著媽媽的臉，想從媽媽的表情中猜測她究竟知不知道要去縣城簽字的事兒。但她失望了，媽媽一直在忙，沒有給女兒任何明示或者暗示。

　　吃罷早飯，秦彩玲一邊惴惴不安地收拾碗筷，一邊繼續盯著媽媽的舉動。媽媽不斷地從低矮的臥室里進進出出，秦彩玲看在眼里樂在心里，因為她看懂了，媽媽是讓奶奶幫她參謀，該穿什么樣的衣服。最后，溫米乃煥然一新地出現在女兒面前，綠色上衣、土黃色褲子、花邊太陽帽、白色運動鞋，當然還有斜挎包。秦彩玲“哇”地一聲沖上去摟住媽媽的脖子。

　　奶奶平靜地說：“你看，我就知道你爸給你媽交代了的，他們咋交代的我們不懂，他們說不出話聽不見音，心里可明白咧?！?/p>

　　二哥催促說：“你們快出發吧，早去早回，二姑、外婆、小姨都要來哩，媽媽回來還要做飯?！?/p>

　　6小時奔波 粒米未進

　　臨出門，秦彩玲的二嬸來了。秦彩玲家和二嬸家相隔不遠，兩家的老大老二都是兒子，老三都是女兒。兩家人有兩點顯著不同。一是秦彩玲父母都是聾啞人，二嬸夫妻一切正常；二是秦彩玲家出了3個大學生，二嬸家的兩個兒子只上了初中就外出打工，小女兒正在上高三。二嬸帶來一些書本和化妝品，書本是讓秦彩玲捎給在彭陽縣縣城上高三的女兒，化妝品是讓秦彩玲幫忙到商城去調換的。

　　9時28分，溫米乃和秦彩玲才出了家門。這一次，二哥沒去，他得上山收割燕麥。

　　秦彩玲的家在馬刀山的山腰上，公路在山腳下，下坡路不能急走，稍不留神就會“剎不住車”沖到溝里。秦彩玲三兄妹小時候經常犯這樣的錯誤，往往被摔得鼻青臉腫?，F在她長大了，不用擔心自己，應該擔心的是走在前邊的媽媽。秦彩玲眼睛瞪得溜圓，時刻盯著媽媽腳下，防止她摔倒。

　　母女倆在公路上等了20多分鐘才坐上紅河開往彭陽縣縣城的公交車。這段時間，秦彩玲無法跟媽媽交流，兩人各自刷手機，秦彩玲和同學說話，溫米乃刷短視頻，偶爾還會發笑。溫米乃一發笑，秦彩玲就抓拍，覺得媽媽的笑“很迷人”。

　　家家都有車的時代，農村公交車上基本沒啥乘客。上車后，媽媽示意女兒坐在靠窗位置，自己則坐在旁邊充當守護神。溫米乃一定知道，面前的馬刀山全是山路，三步一彎五步一拐，很容易把坐在外側的乘客甩下座位。

　　秦彩玲的高中是在寧夏六盤山高級中學上的，每年都要坐公交車經過這段山路，每次都會暈車，這次也不例外。只不過，秦彩玲感覺這次暈車特別難受?！翱峙赂蛲頉]睡好有關系，老是掛念著助學貸款的事?！睖孛啄私洺冗^臉看女兒，發現她難受時就把事先準備好的水杯遞到秦彩玲嘴邊。秦彩玲擺擺手，她頭痛欲裂，胃里翻江倒海，哪里敢張嘴喝水。

　　40分鐘后，秦彩玲和媽媽出現在彭陽縣縣城街頭，秦彩玲臉色有些煞白，那是暈車后遺癥，但她克服了這一切，很快給堂妹送了書，然后和媽媽走向助學貸款申請點。

　　申請點設在彭陽縣第四中學，兩排桌子后邊坐著負責審核的工作人員。秦彩玲并不陌生，因為3天前才來過。她需要填2張申請表，走5個流程，身份證、戶口本、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都不能少。溫米乃需要在一張申請表和一個電子屏上簽名。

　　“溫米乃！溫米乃過來簽字！”工作人員喊。在一旁拍照的溫米乃無動于衷，秦彩玲急忙過去拉媽媽。秦彩玲紅著臉解釋說媽媽是聾啞人聽不到的。工作人員嘀咕了一句：“為啥不叫爸爸來?！鼻夭柿嵊忠淮螡q紅了臉說：“爸爸也是聾啞人，而且今天在幫人干活?！惫ぷ魅藛T愣了一下，語氣變得輕柔，仔細告訴秦彩玲簽字的位置。秦彩玲像教3歲孩子寫字那樣抓起媽媽的手，兩人合力寫了一個“溫”字，然后，媽媽就獨自寫下了“米乃”兩個字，簽名完成，母女倆不約而同地露出開心的笑容，秦彩玲繼續完成剩下的流程，媽媽溫米乃繼續拿著手機去拍別人。好在緊趕慢趕，秦彩玲終于在12時下班前完成了申請6000元國家助學貸款的所有手續。她此前的所有擔心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，包括爸爸重男輕女不讓她上大學，包括父母是聾啞人貸不上款。

　　接下來并不是她們的午飯時間，她們先去商城，給二嬸調換了化妝品，又趕往菜市場買了些菜，然后奔向汽車站。一路上，盡管餓了，盡管路過很多餐館，她們看都沒看一眼。

　　15時30分，母女倆回到家中。整整6個小時，她們滴水未沾，粒米未進。

　　所有的擔心都化為烏有

　　剛進家門，秦彩玲就看見爸爸戴著草帽在烈日下收拾燕麥?？磥?，爸爸今天只打了半天工。她揚起手，想給爸爸打招呼，又怕爸爸看不懂，只好很夸張地沖爸爸笑。笑是他們家唯一的通行證，秦彩玲確信，爸爸已經知道國家助學貸款辦成功了。

　　奶奶在喊她，秦彩玲跑進屋，發現桌子上有水果和一個紅包。秦彩玲真餓了，三下五除二吃掉好幾個水果。二姑已經來過了，紅包里裝著200元，是她給秦彩玲的獎勵。

　　17時30分，一大早就從中寧縣大戰場鎮趕過來的外婆和小姨到了，她們也是來祝賀秦彩玲的。溫米乃用蒸雞和牛肉招待遠道而來的母親和妹妹。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，聊過去，聊生活的變化，聊得最多的還是叮囑秦彩玲要考研、上大學不要談戀愛等等。秦彩玲在旁邊樂不可支，時而跟小侄子玩耍，時而給長輩們端茶送水。

　　秦鳳會和溫米乃一直在牛棚和廚房忙碌，他們聽不到這些，分享不了大家的快樂，還是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早已習慣的一切。

　　說來說去，奶奶和外婆還是說到上大學費用這個話題上了。兩位老人一直擔心秦彩玲無法順利入學。

　　秦彩玲掰著指頭給她們算，國家助學貸款每年6000元、燕寶基金每年4000元，這兩項加起來，每年有1萬元。前幾天，鎮上和村上干部來家里，讓她申請希望工程和彭陽縣的滋蕙計劃，兩項加起來，一次性給4500元。新消息報和阿里巴巴獎勵了10000元，銀川來的馬仙國叔叔給了2000元，外婆、二姑、舅舅、小姨他們給了1000元。哇，這次上學，她足足有27500元哩。

　　外婆和小姨都不太理解新消息報和阿里巴巴的萬元獎勵，是不是有什么壞心思？是不是有什么附加條件？要不然，天上為什么會掉餡餅？秦彩玲反復解釋了好幾遍。一邊的表哥看不下去了，站起來說：“唉呀，就是說現在，國家政策好，好心人也多了，咱們彩玲又攢勁，大家幫她上大學嘛?！?/p>

　　秦彩玲接著表哥的話說：“就是的，就是的，昨晚我還做惡夢，夢到我上不成大學了，把我嚇醒了?，F在，我再也不擔心了?！保▽幭娜請髨髽I集團全媒體記者 　閔　良 　文/圖）

　　記者手記

　　奮斗是贏得尊重的最好途徑

　　寧夏日報報業集團全媒體記者 閔 良

高考結束后，秦彩玲就主動承擔起家中飼養牛的工作。

秦彩玲收到寧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

雖然生活艱難，但秦彩玲和父母依然笑著面對。

（圖片來源于網絡）